幼部屋

前一個小時，滿滿都是糖衣。

說一個悲傷的故事有許多種說法，可以隱惡揚善，用糖霜點綴一些只要努力就能迎刃而解的困難，配上勵志叫你勇敢面對的熱血歌曲，塑造出悲傷但不絕望的美好結局。女主角Hazel口口聲聲說這都不是真的，可是在我看來，片子前一個小時都還是這些東西：美好的中產階級居家生活、對女兒呵護照顧有致的慈愛雙親、一個帥氣可愛自信魅力簡直極度完美的「只是朋友」。除了癌症第四期、隨時拖著氧氣筒、帶著呼吸器之外，Hazel簡直就活在美侖美奐的美式家庭神話，周圍都是一堆愛她的人，用滿滿的愛供養這位小公主，還願意努力花盡大把鈔票讓她去荷蘭找偶像作家談書。

難道這家子沒有任何苦衷嗎？養一個癌症的小孩，那些龐大的醫藥費怎麼處理？這對父母難道不也是為了小孩辭了工作全心在家照料？為什麼要去刻意隱藏那些苦哈哈的現實，給我們看這麼多美好的一面，好像在催眠你「得了癌症不要怕，日子還是很美好的」？

既然美好，那何悲之有？

後來我才發現，這是創作者匠心獨具的部分。

前半段美好浪漫的氛圍，在Gus 和Hazel終於見到作家的時刻瞬間崩解：雜亂不堪的居所，懶得整理的信件，酗酒蓄鬍滿口尖酸刻薄，對他們的問題完全充耳不聞，自顧自的引經據典嘲諷遠道來訪的「貴客」，與前半營造出的友善形象落差甚巨。顯然，這是一個被現實擊垮的憤世大叔。某方面，他才是那個看破紅塵的先知。

也就在這場戲之後，前半建構出的糖衣一個個被戳破。被隱瞞的那些現實，一個個傾巢而出。生病的苦，愛人的苦，別離的苦，求不得的苦，人世間無處不苦，如錐心痛在肉身。癌症只是個背景，最困難的是癌症帶來的各種不易，以及說不準抓不住卻突然到來的無常。

「比癌症更悲慘的，是擁有得癌症的小孩。」Hazel的母親不忍女兒在危急時受苦，滿臉淚痕的告訴女兒可以放棄沒關係。平時更甘願為了生病的女兒，不管手邊什麼事都立刻擱著隨傳隨到。無怨無悔，永遠掛著笑容。這是父母的愛，多大的犧牲。

而對被愛的人，這可能是最難的部分。

我想Hazel一直知道自己是被愛的，卻也一直不知道如何回應身邊的人對她的愛、對她的付出。似乎病情不要惡化，一直保持健康、友善的態度，就是對週遭人們的回報了。但這樣就夠了嗎？身有病痛，就要欣然接受週遭的同情與善意，被保護被呵護？我都不用做些什麼嗎？如果那天來了，我不就成了那個造成別人苦痛、辜負別人的人？我可以做些什麼？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最精彩的部分，不是愛情，不是親情，是一直處於被愛狀態的Hazel，從害怕傷害別人而不敢放手去愛，漸漸學會如何愛人的過程。

就像那句我最喜歡的台詞：「痛苦期待被感覺到。（Pain demands to be felt.）」Hazel爬上宛如好漢坡的陡峭階梯，把自己虛弱的肺部操到極限，終於到達閣樓的柳暗花明，然後吻上了Gus的唇。人生的苦本來就在那裡，但必須嘗過什麼是苦，才會明瞭美好之所處。必須知道什麼是無常，才能通曉無限的真諦。零一之間無限個數字，一二之間也有無限個數字，零到二的無限大於零到一的無限，總有無限大於無限。更多的無限，可能是希望，可能是光芒，可能是更多未知與冀盼。但換個角度看，Hazel跟Gus比常人更有限的日子，難道不能說是永恆嗎？

別說他們，每個人在有限的性命，不也可以活出永恆？

說老實話，一開始我對這部片沒有什麼好感。預告片看起來又是另一個重病女孩的戀愛故事，大概又是樂觀抗病、不離不棄的超完美男友，劇末大家哭哭學到要珍惜要祝福要把握當下好好去愛……差不多是這些。

現在我知道了，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而是一個成長故事。是一個女孩從被愛到學會愛人的故事，是從一段愛情學會如何成長的故事。「喪禮是為了生者，而非為了亡者。」體認到這點人情世故，用場面話隱藏起自己的真意，這就是長大了。

想想，我們不也是在一段段的愛情、感情中成長嗎？那些別人給予的，自己付出的，感情的升溫降溫，人我的親疏進退，過程可能苦了可能痛了，久了可能記得可能忘了，卻都是構成現在的自己的一部分。

至少我們學到了什麼。我們總是會學到什麼的。就像Gus和Hazel因為罹癌而相遇，或是Gus教會Hazel如何去愛一樣，那都是生命中的美好缺憾。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好美的片名。我這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