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廖玉蕙】


醫院病房旁休閒室裡,一群人圍坐著看八點檔連續劇。有的一臉蠟黃;有的身上猶然掛著點滴。大夥兒都安安靜靜的面朝同個方向,看得十分專心。


八點檔的威力


電視上傳來女子高亢的聲音:


「你的魈鬼殼(假面具)已經給人撕開了!無人會再相信你了啦!」


正灌著熱水瓶的我抬頭望過去,螢光幕上的兩個男女都一臉氣憤。男子舉起手回指剛剛罵他的女人說:


「攏是你黑白講才會這樣!你尚愛講白賊啦!別人才不會相信你啦……」


說時遲、那時快,觀眾群中,一位吊著尿袋的老人忽然執起身旁的拐杖,指向電視螢幕,氣憤填膺地說:


「伊哪有講白賊!」


話音未了,螢幕上那位女主角竟然如響斯應地跟著說:


「我哪有講白賊!」


老人對電視節奏與語言的掌握讓人嘆為觀止。端坐他前方的老太太,立時轉身,朝坐在那兒的老老少少宣言:


「世間就是有這種人啦!明明自己講白賊,卻賴給別人啦!極敢死咧!」然後,旁邊另一位少婦立刻舉證說明:


「就是這樣啊!阮細嬸仔就是這款的人啦!極未見笑咧!前天伊…」


頓時,場面熱鬧起來!戲裡戲外,真假人生,頓時水乳交融地纏繞在一塊兒,目瞪口呆的我,當場驚訝地見識了八點檔連續劇的威力。


媒體的力量,就是這般穿透螢光幕,直撲到現實裡來。慢慢地,人們已經很難劃分虛實,藉著劇情,他們相互取暖。很多中、老年歐巴桑,看慣了這麼重口味的電視劇,再也無法用理性的態度處理現實人生中的問題,動輒甩耳光、用尖酸的語氣諷刺別人、歇斯底里地哭訴自己命苦;年輕人則揣想自己可能真的如劇中人一樣,因為某種原因,譬如權力或財富的掠奪,偷偷被父母調包,因之擁有個不可告人的身世。


千萬別小覷這些連續劇的威力!受影響的可不只中老年人口,偶爾從課業裡逃脫出來陪阿嬤看劇的孩子,雖然只是蜻蜓點水似的濡染,但也迅速從中習得了精華。


學生集體悲情


我有充分證據顯示:有一年,指考以「如果當時……」為題,讓考生從自己的生命歷程或歷史中,選擇最想加以改變的過去時空,並想像那一個時空情境因為重返或加入所產生的改變。幾乎有過半數的考生都寫到驚悚的死亡。有趣的是,自然死亡者甚少,最大宗的案例就數電視劇中最常出現的車禍或失足落崖。


而且,很湊巧的,事情都不約而同發生在作者生日那天:因家人遺忘了他的生日,引發作者不滿。於是,心疼孩子的祖父母或爸媽之中的一人急忙騎車去補買蛋糕慶賀,在回程中,不可思議地全被汽車撞死!那年閱卷場合不時傳出:「哎呀!怎麼又死了一個人!」「怎麼舅舅也來湊熱鬧!」「怎麼同學也來參一咖!」而學生的結語都頗為一致地自責年少輕狂的任性,並呼籲珍惜當下。錯別字相似、情節相同、結論像是彼此串通或被集體催眠過。


台灣的媒體,無論光怪陸離的連續劇或腥羶充斥的新聞,都逐漸涵養出一群重口味的觀眾,無形中型塑了學生的集體悲情思考,並讓某些成人浸潤出一套詭奇的人際應對,是個頗值得注意的警訊!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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