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都過完了還在回顧,到底是有多念舊?說什麼近鄉情怯,其實只是不想這麼快完結吧?
2013心目中最強大的兩部神作,眼前的兩座大山,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聽說桐島退社了:大天菜與小餿水,以及那些存在主義
2013金馬奇幻最愛,一看完立馬進入年度十大,直到現在地位依然。它拍出了我最想要拍的社會階級的樣貌,可是它超越了我所想的,在高中校園裡建構出階級,還演奏出另一層次的視野。它是個超級厲害的群戲,藉著校園風雲人物、排球隊隊長桐島無端神隱,用五段不同視角鋪陳出校園裡的人際關係。
以個人的認知出發,這是個「大天菜和小餿水」的故事。「天菜」一詞發展自「你是/不是我的菜」這種口語用法,係指那種「大家都想吃的菜」,廣受眾人愛慕膜拜,渴望一親芳澤的神級存在。相對的,「餿水」是那種人人有口皆呸,爹爹不疼姥姥不愛,走在路上都會遭人檢舉影響市容、危害交通安全,被天堂踢出來,地獄也拒絕拘留,最好一開始就被射在牆上,完全沒有任何資格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呃⋯「存在」。「天菜」和「餿水」為近幾年台灣男同志圈興起的用語,是誇張了點,卻很忠實的表現出男同志圈內以性吸引力為依歸,以貌取人的階級概念。而放遠來看,不要說同志,其實整個社會都習慣用階級概念來看人。人們崇尚姣好容貌的「女神」,而以「恐龍」相稱較為平凡者。政府西瓜偎大邊,只顧資方利益,不理勞工退休。外配、移工、原住民、性少數,都是在台灣主流社會裡屢屢遭受歧視的次等階級。而在普通班級裡,會唸書、考名校的才是好學生,不那麼在乎或無法達到的就被放棄。各行各業,也有所謂明星達人和乏人問津者。我們四處都能看到人們用「天菜」或「餿水」的想法去看別人、看自己、交際應酬、進退親疏。《聽說桐島退社了》貫串頭尾的社團設定,即是體現階級差異的絕佳舞台。
校園中各社團的資源分配,是最明顯的部分。有些社團比賽成績優異、台上風光、人數眾多,也有些社團是旁人眼中胡搞瞎搞,必須跟他社同擠一間社辦,躲在簾幕後面臭的要命的小空間。此外,社團中也有階級。電影社被一知半解的指導老師打壓,不能拍攝自己喜歡的殭屍片,而是老師硬塞給他們的「寫實」校園愛情片。羽球社裡,實果欽羨小霞的身手,感嘆比不上天生優秀之人。代替桐島上場的小泉,怎麼練都無法達到桐島程度,變成眾矢之的。沒有參加任何社團的「回家社」,覺得有無社團肯定都沒差,反正強者到哪都是強者,把其他社團的失敗拿來閒聊嗑牙。
能力是階級、外貌是階級、年級是階級、交往對象也是階級。沙奈放出隔壁班男生想對她死會活標的消息,想藉此提醒男友宏樹她是有身價的,不要那麼冷淡。梨奈於體育館外等桐島練完球,一位一年級的學弟跟她告白,很遺憾她已經死會了。「對不起捏!」梨奈是校花,是高年級,是桐島的女人。一年級的學弟想高攀?還早得很。
桐島,階級的最頂層,強者中的強者,師長同學眼中的萬能學生,周圍的人都繞著他轉。退出讓他光芒四射的排球社,突然銷聲匿跡、音訊全無,這是他最不可能做的事。可是他做了,為什麼?女友不知道,死黨不曉得,隊友不知所措,每個人都在問,每個人都跑來問。感情怎麼辦?友情怎麼辦?球隊怎麼辦?比賽怎麼辦?排球隊輸球了,階級也動搖了,同學們彼此猜忌、武裝、爭執、決裂,小團體有了齟齬,打球也沒了意義。社團活動真正的使命,也在此呼之欲出。
開場,班導發下的志願卡,有些人馬上填的很認真,有些人不當一回事,有些人則是默默的收進包包,可能不知道怎麼寫,也可能不想給人看到。志願卡代表的是對未來的理想,跟社團經驗有某些程度上的關係。
為什麼要參加社團?動機每個人都不一樣。但它讓每個人對於人生旅途中的那座大山,有了更多的想像。「你會得奧斯卡嗎?」「我可能無法得奧斯卡。」「那為什麼要堅持用這麼髒的機器拍片?」「因為有些時候,我們喜歡的跟我們能做到的,可以沾的上邊。哪怕只有一點點。」電影社平時拍片被人趕來趕去,要不然就是一直有外人入鏡NG。比起其他有在練球、練團,能立即看的到努力成果的社團,電影社根本就是一群胡鬧的小屁孩在辦家家酒。他們是別人眼中的最低賤,最不成材,階級最底層的餿水社。但也是這樣的理想主義,他們能,也願意堅持,做出比其他煩惱著桐島退社的同學,一個更棒更好的夢。
在黃昏晚霞的魔幻時刻,隨著管樂社逐漸激昂的演奏,那些殘破的隕石、粗糙的殭屍妝,在八厘米的鏡頭裡,竟然變得超精緻、超高水準。殭屍們撕碎咬裂了那些校園貴族,五馬分屍,開膛剖肚,鮮血從脖子的傷口噴出,真的好高好漂亮。
這是創作者藉著片中的社團主旨,來偷渡對電影無限熱愛的橋段。然而我感觸最多的,還是在社團身上。社團是什麼?是情感的寄託,是自我的修煉,是團隊合作的學習,是實踐理想的機會。當你遇到挫折,社團裡簡單的一個目標就能讓你振作努力,然後你就會驚嘆,原來自己可以做到這麼多。《灌籃高手》、《網球王子》、《稻中桌球社》、《掰掰演劇社》、《涼宮春日的憂鬱》、《金田一少年事件簿》日本居然有這麼多的漫畫小說作品以校園的社團為題材,估計在每個人的心中,這都是個美妙的共同記憶吧?
《聽說桐島退社了》有社團、有電影、有青春的騷動不安、有現實的殘酷與戲劇性的溫柔。我喜歡它多層次的單一概念,也喜歡偶然迸發的同性曖昧火花(宏樹和棒球社社長、實果對小霞、宏樹對沙奈和桐島的不同態度,引人遐想啊!)。更重要的是,它帶我回到了那個青澀年代,也讓我找到了青春以來的存在主義課題:我是誰?我在這裡做什麼?這真的是我要的嗎?那我想要的又是什麼?
桐島為什麼要退社?原著小說沒有說,電影也沒有明講,桐島從頭到尾都沒有露臉,更不可能親自解釋。我倒是想起《新世紀福爾摩斯》「天才容易無聊」的理論。高高在上的天菜,外來的壓力可能也最大。或者自己太優秀,外在的壓力不復存在,於是開始有了內在的壓力,於是患得患失,於是覺得無聊,於是覺得人生沒有意義。當在各方面都達到了頂點,做什麼事情都很輕易就能上手,似乎再也沒有可以追求的目標,也不會有努力的必要了。想想,也是滿悲哀的。
餿水們仰望著天菜,天菜同時也看著餿水,兩者彷彿藉著彼此的凝視,找到了共同對話的空間。「那些被選上的才能,或是金錢、地位、名譽,不論擁有與否,我們都在同樣的天空下。」不論努力是否有所回報,不論階級的殘酷是否能夠被改變,不論愛與和平是多麼的遙遠寂寞,不論未來的道路是多麼的虛無縹緲,也許會好奇山丘的另一側,會是怎樣的風景。
當這份好奇如此騷動我們胸口,變成了勇敢。於是我們相信了:沒有不會破曉的黑夜,太陽依舊會升起。
「戰鬥吧!這是我們的世界。」
愛.慕:愛之至深,痛之至切,那些人之常情與愛情
Michael Haneke是個很殘忍的作者。「風中殘燭」只是四個很簡單的字,他卻讓我們看到其中所有的心酸和痛苦,無法輕易從字面上去想像。
說實在話,我不知道怎麼下筆去寫這部片。常常覺得自己寫電影心得就像是在登山,用文字和定義站穩腳步,然後一步一腳印的爬。有些電影很容易就能看透土壤岩石的肌理紋路。有些電影比較困難,不同的曲徑都有迥異的風貌,卻也還有攻頂的可能。並不是沒看過Michael Haneke的作品,只是這部太特別,我以往對電影所能有的解讀方式幾乎無法奏效。三段幻象的例子很淺顯易懂,就像是爬山所遇到的美麗草原,一見豁然開朗。但是它又如此簡單,簡單到像是冰晶組成的大山,晶瑩剔透,鬼斧神工,可以看,卻很難爬。
還記得看完的當下,我無法控制滿溢的情緒,從頭到尾就像心上缺了一塊,痛的止不住淚水。隔幾天騎車時想起片段,那份悲傷更為強烈。胸中鬱悶不叫出來無法紓解,叫完了更是崩潰。Michael Haneke沒有在片中放太多戲劇性的元素,最多只有到人之常情。可是就是這個人之常情,一步步的侵蝕、禁錮著這對遲暮的愛侶。它是平凡人的平凡愛情故事,在創作者的眼中,變成是人生在世,最後和這個世界拔河的延長賽。漸漸地,慢慢地,我們連要走都走的那麼痛苦。強烈的普世價值,是震撼的來源,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遇到,不敢面對,甚至連想像都不願意的悽慘畫面。
其實我可以體會片中女兒的心情。從前恩愛的爸媽,如今竟然變成另一個樣。家境不是很寬裕嗎?自己不是很有成就嗎?人脈、資源這麼多,怎麼就這樣讓媽媽受苦,不能想想其他更有效率的辦法讓她好過一點?女兒對母親的愛,讓她急著質問臨床照護、親力親為的父親。但站在老先生的角度,妳平常又不在家,妳怎麼有資格來質疑我的用心?「如果妳相信我跟妳一樣愛你媽媽,就別把我當成什麼都不會的笨蛋!」遠水救不了近火,遠親不如近鄰,最和善的反而是幫忙採買雜貨,又不會問太多細節的鄰居。誰想以病容示人,被眾人的關切淹沒,想暫時忘記自己生病都不能?誰想到處公開自己的不幸,討那些沒啥用處的拍,而不是讓人記得自家的幸福美滿?
而病人在看護的眼中,完全是被「他者化」的熟齡嬰兒。被示範換紙尿布是種「不被當人看」的煎熬,被梳頭的戲更是恐怖至極!老太太驚恐萬分的面容,好像頭髮都要被連根拔起,沒想到梳完又被白目的看護補了一面鏡子,「看看妳有多漂亮!」是多大的深仇大恨,或是前世造了什麼孽,必須要這樣受苦?
除卻了這些外人,更根本的在於老夫老妻對彼此的愛。如果那對老夫妻沒有這麼相愛,或許也不用走的那麼痛苦。風中殘燭,燭苦,護燭人更苦,燭不捨護燭人之苦,護燭人又無法放下殘燭,兩方拉扯,一點一滴,彼此消磨到了極限。「拜託你,喝個水!不要逼我眼睜睜的看你渴死。」老先生的無力,老太太的厭世。以愛之名的行為,卻是命運對他們的凌遲。
於是又到了〈家後〉歌詞最後的矛盾:究竟是要讓你先走?還是讓我先走?不論怎麼選,都是苦。不選,也苦。這是苦諦中的愛別離苦。餐桌上突如其來的無常,是人生終場的起點。我們也跟著見證了人走到最後,那份無限的軟弱與無助。
我想到外婆躺在安養院時,雙手被綁住避免亂抓褥瘡鼻胃管的樣子。也想到外公躺在床上,無法正常言語的形貌。以及母親每次在探望完外公外婆,回到家都待在臥房裡,泣不成聲的景象。
然後我又想到Michael Haneke在第一幕耍弄的一招。正面遠景的音樂廳觀眾席,眾人魚貫入座、閒聊,轟轟的交談聲不絕於耳。我們的老夫妻也坐在這些觀眾其中,沒有特寫強調他們的存在,彷彿他們不是主角,只是某對碰巧來聽音樂的銀色夫妻。這招曾被用在《隱藏攝影機》的結尾,挑戰觀眾的觀察力之餘,象徵邪惡即隱藏在平凡之中。而《愛.慕》的用法更像是《驚魂記》大樓窗戶的開場,觀眾席中的每個人都是一個窗戶、一個故事,而我們今天碰巧看到他們而已。
我一直認為這是一種平凡的意象,我也很想說服自己,這些都是很一般、很平凡的事件,不需要太過大驚小怪。我終究還是失敗了。
單一場景,是為了營造被疾病軟禁的牢籠。定鏡長拍,是為了旁觀者能直視當事人的苦痛,在趨近自然反應的表演中製造強烈的穿透力。盡力抹除所有能被分析的戲劇性元素,是為了讓觀眾誠實面對。或許一部偉大的電影,不用大起大落的劇情,只要逼著我們面對那些我們不願面對的真相,這就夠了。
《漢內克的導演秘密》:「只要能拍片,我就不用心理醫生了。」 電影拍攝過程,也是創作者療傷淨化的旅程。人生難免痛苦,面對才能放下。Haneke的電影充滿著人的痛苦與黑暗,並不是因為他特別討厭人類,而是這是Haneke離苦得樂的方式,也是他想要觀眾熱愛生命的企圖。
後來想想,《愛.慕》在極為寫實的橋段之中,仍有一隻鴿子和三段幻象闡述老先生對老太太的心態與愛慕之情。自始至終,這個殘忍的創作者還是挺浪漫的。
結語:遺珠、錯過的那些與期待的美好
從年前寫到年後,跨年構思到情人節(是元宵節!),又臭又長的大放厥詞,謝謝所有看到這裡的朋友,真的滿過癮的。好久沒有一件事從頭到尾,沒有半途而廢。鬆了一口氣,也為這個久未更新的部落格有了一點交代。
其實2013還有一些值得懷念的電影。如在金馬奇幻時,通俗好笑的《天使三人行》和《我的性愛六堂課》改變了我對於性愛的態度,前者的主題曲〈Two Flavors〉好好聽好有趣,後者和大島渚的《感官世界》能夠做很多有趣的對話。又如意淫無限的《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藉著兩個人物來闡述一個人的左右腦,那些意淫就變成華裔對美國文化的欽慕、矛盾與自我的失根。
《浩劫奇蹟》之後,很難忘記Naomi Watts的慘狀。《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詩化的憂鬱情懷,適合某個獨處的時刻細細品嘗。《謊言的烙印》於戀童焦慮引發的獵巫行動,凸顯社會從《The Scarlett Letter》以來持續的泛道德反智民粹。《紐約哈哈哈》、《噢!柏林男孩》的黑白色調,凸顯了一些人生的荒謬和純粹,值得和《內布拉斯加》相互比較。我還沒看過《怒海劫》和《瞞天大佈局》,也耳聞《決戰終點線》、《私法爭鋒》的好口碑,心癢難耐。《橫道世之介》、《白日夢冒險王》的輕鬆氣氛,也是可惜失之交臂的嚮往。
《剝頭煞星》以第一人稱的觀點,引爆觀眾代入變態殺人魔的深層慾望。《殭屍》在闇黑美學之下,藏著往日榮景的滄海桑田。《屍變》新裝的老酒威猛嗆辣,卻也失之慧黠趣味。看了《厲陰宅》,驚訝這間房子竟然能裝下這麼多隻鬼,很好奇溫子仁在《陰兒房2》會怎麼搞。
還有那些金馬錯過的佳片啊!《郊遊》、《天注定》、《醉鄉民謠》、《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莎拉波莉的家庭詩篇》、《情慾維納斯》、《奧瑪的抉擇》、《奧斯卡的一天》…。然後我也很期待2014會出現的《性愛成癮的女人》,好奇拉斯馮提爾會怎麼在性愛這碼事上大做文章。
想看的片子太多,能有的時間和經濟能力太少,貪心不足,不自量力。每次影展都很容易失控看個二三十部,似乎該冷靜一下自己要的是什麼。
前陣子與一位部落客朋友相談,一語驚醒夢中人:「寫的都是別人的作品,自己的作品才比較重要。」確實啊!劇本卡關已久,似乎也該督促自己開始動工才是。
諸葛亮的《誡子文》有言,「慆慢則不能研精,險躁則不能理性。」學如逆水行舟,不進而退。既然創作者的特權就是能夠藉由作品抒發情緒,那或許是將這些年所學好好做個檢驗、實踐的時候了。
什麼?聽說《冰雪奇緣》很好看?
唉,好電影,不看嗎?
(全文完)
2013年度鍾愛電影回顧:
一、http://wil891607.pixnet.net/blog/post/40709647
二、http://wil891607.pixnet.net/blog/post/40713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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