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部屋

在這個強者為王的世界裡，我們崇拜著、神化著、窺探著天才，然而我們很少設身處地——有時是無意、有時是無能——地試著體會天才面臨的困境、遭遇的問題、承擔的期待，以及那宿命性的超齡所帶來的深刻悲哀，而這正是《想飛的鋼琴少年》裡最令我感興趣的元素，也就是主角維特遠在學齡前就已開始的悲劇。

在維特的生日派對上，大人們環繞於客廳四周進行著冠冕堂皇的對話，維特則躲在角落吃著盤裡的食物，這時，由於維特父親里昂的同事對其天資與才華進行了無理的評論，里昂決定要出一口氣，於是他抱起不想出風頭的維特，將他放在鋼琴前，然後母親海倫上前，命令維特彈一首極為複雜的曲子。

維特的表情，看起來是那麼地勉強而不情願，然而維特還是開始運指，從一首簡單到符合兒童程度的曲子開始。

鏡頭轉到圍觀大人的臉上，有人露出輕蔑的笑容，有人露出憐愛的神情，然而這些表情都比不上維特的父母，他們的眼神燃燒著，臉龐壓抑而扭曲著，那是憤怒，是屈辱，是顏面掃地而不知所措的痛苦，彷彿維特那樣的彈琴有多麼可恥，彷彿維特根本不是他們的兒子，單純的樂音之下，瀰漫著滿滿的失望與尷尬。

正當大人們抱持著各自心裡的理所當然時，彷彿感受到父母的心意、同時放棄堅持轉而妥協的維特，逕自開始了超越常理的高速彈奏，他的指尖開始盡情飛舞，認份地扮演起他被強迫賦予的神童角色，賓客的臉龐從不解、震驚轉為折服，維特父母的眼神則瞬間從剛才的不快轉為滿滿的欣慰與自負。

達成任務的維特退居一旁，賓客們紛紛向里昂與海倫道賀、對維特褒揚，大家討論起維特的未來，強調著才能必須儘早培養的老生常談，這明明是維特的生日派對，然而主角卻不是他，因為從維特的才能被確認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父母眼中的主角，另一個被賦予出類拔萃之成功義務的維特，取代了原本的他。

在此以後，他的人生，持續地悲哀著。

海倫蠻橫地撤換掉他鍾愛的鋼琴老師，隨後又解雇了他眷戀的年輕保姆，對海倫來說，一切都是為了維特好，然而對維特來說，這是背叛，是迫害，是對生命的擠壓，於是他武裝起自己，以壓倒性的傲慢姿態衝撞著師長，更有甚者，在他有幸面對傳奇鋼琴家並晉身音樂演奏圈時，他棄機會如敝屣，並激怒了海倫。

在回程的路上，海倫冷冷地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多麼悲哀的一句話，至此，海倫仍搞不清楚，她對維特名之為愛的種種行為，非但與愛無關，更是冷酷至極的殘害，而這樣的殘害，即使面對維特最劇烈的反叛，都不曾停止，而最劇烈的反叛，在於他披上爺爺與他一同製作的蝙蝠滑翔翼，落下的那一刻。

在他奇蹟地生還卻被宣判智能與常人無異時，海倫戲劇性的表情，實在令人哭笑不得，兒子安好無恙的喜悅徹底地被淪為凡人的遺憾所壓倒，她照樣鞭策著維特，在發現其表現仍舊平凡時，她喪氣至極、開始酗煙，當維特以略微遲緩的語氣向她表達自己的感情時，她那帶著悲愴的反應，真是足以擊碎任何孩子的心。

而這仍不是維特所經歷的悲劇終點。

對我來說，這是一部悲哀到令人心碎的電影，雖然維特的生活中不乏笑料，雖然他有個富智慧又疼愛他的爺爺，雖然他卓越的才能讓他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找到人生的出路，雖然本片的結局是贏者全拿的皆大歡喜，但本片真正感動我的，仍是天才兒童的悲哀，無論是與父母期待間的拉扯，或心智超越身體所遭遇的愛情困局，都令我對他產生了深切的同情，更相信對他來說，平凡才是最好的禮物。

至於片中賣弄他高超計謀的都會傳奇式劇情，對我來說只是好萊塢式的噱頭而已，這樣的劇情當然有其娛樂性，更增加了本片的商業價值，然而在離開戲院、沈澱已久的現在，真正留在我心中的，仍是維特因為自身資質而被禁錮、被迫害的事實。

這是一則有關天才童年的悲哀寓言，苦澀的內容以厚實的娛樂性糖衣包裹著，然而那直指現實的苦澀內涵終究不是甜美的，在五光十色的喜劇內容被淡忘之後，有多少人真正在意曾經如此沒有自我而被囚禁的維特？


轉貼自「天空，約定的城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