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26日中午參加中國時報【開卷】舉辦的「2006啟蒙假期˙與藝文前輩共餐」活動,與徵文得獎的小朋友有一番深刻的交談,這也是【開卷】每年暑假為台灣孩子安排的成年禮。在自在、溫馨的餐會中,林懷民以其成長經歷,他的舞蹈、閱讀、寫作,來鼓勵孩子勇敢追求夢想、追求美好的未來。以下是林懷民的口述──

閱讀、寫作  陪我度過青少年

我的娛樂很少,因為我很忙,兩個月看一次電影就很高興了,但是每個月我一定要去書店至少一次,買很多的書,大包小包的。

我小時候想做什麼你們知道嗎?五歲半時,我想當舞蹈家,因為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紅鞋子」,是安徒生童話改編的,那是很老的一部電影,講一個跳芭蕾的小孩。讀各位的文章,我覺得很棒很棒,也使我想起小時候,我們生在不同的時代,那時的老師出作文題目通常是反攻大陸啦,怎樣叫做好孩子啦這些,對,好無聊,我們那個年代的小朋友都必須寫這種作文,所以我看到你們用自己的語言,講自己的看法,還講得這麼好,就覺得很棒很棒。

我初中時,我剛剛不是說我想跳舞嗎,但是當時沒有地方可以學跳舞,也沒有這樣的職業,於是我發現了另一個興趣,就是寫作。當時我也讀了很多小說,當時我很不快樂,為什麼不快樂呢?因為要考聯考,除了考試,好像沒有別的事情是重要的。所以我逃避的方式就是讀很多的小說,小說裡面有另外一個世界,很大,有很多有趣的事,跟聯考,跟反攻大陸之類的,是不一樣的。看多了以後,大概是心裡有很多事情要講,然後我就開始寫小說,而且還開始投稿,那時我念初三,然後不知如何我的稿子就被登出來了,收到稿費,很多,30塊錢。對一個初中生來說,這是很大的鼓勵,得到鼓勵之後,我開始天天寫小說,一直寫到高中畢業,第一篇小說叫做〈兒歌〉。我到現在都覺得寫東西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在很不快樂的青少年時期可以有個寄託,我的想像力也可以不斷地走,我練習接受挫折,面對挫折不代表會死掉,可以再來、再接再厲,一輩子都是如此,在這時候碰到挫折比年紀大了以後再學習面對,會好一點點。

那時候我投稿,不像今天這樣有人請我吃飯啦,但是所有的主編都會寫信說,文章很好,那一天要登,或者那裡寫得不太好,請改一改。我當時在台中唸書,但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在台北的編輯,都是大人,受到他們指點,高中時不斷通信,於是我會去看更多更多的書,我記得聯考的前三天我都還在寫小說,各位或許會說我怎麼這麼勇敢,其實不是,只是好像非做這個事情不行,所以就去做了。所以讀書、寫作,在我生命裡面很早的時候就有了好的開始。

找到熱情  會一直跳下去

大學時我出版了兩本自己寫的小說,哪兩本?你們上網去查好了,其中一本叫做《蟬》,現在還可以買到,可是後來我就跳舞了,就不再寫了。我的小說大部分在寫生活裡面的苦悶與幻想,所以我現在讀了很不好意思。但有一個事情是我自己也覺得很感動的,就是年輕時候的那種敏銳,對很多事情覺得很新鮮,碰到很感動的、或是一種幻想,就會把它寫下來,今天我已經寫不出來了。我大概四、五年會回去再讀一遍《蟬》,因為年輕時的事情差不多忘光了,讀的時候會記起年輕時候的樣子,好像照片一樣,不過比照片更深刻,更複雜。剛開始,喜歡寫作有一個理由,因為被肯定,被鼓勵,後來變成一種責任,要寫好文章的責任,我的家人當時反對我寫小說,因為和聯考不相干。後來我到美國讀書,開始跳舞,一開始我喜歡做這件事情,是興趣,後來變成一件龐大的責任,這是一種承諾與責任,要不斷地去做,不斷地把它做好。現在雲門有舞蹈教室,父母送孩子來的時候總是會問,我的孩子能不能成為舞蹈家?我覺得這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小朋友是不是有夠長的時間、夠好的環境探索自己到底喜不喜歡跳舞?如果真的能夠找到自己對於舞蹈的熱情,那一定會一直去做,盡量做好的。

雲門出國  帶一個大書箱

其實一路支持我舞蹈的,是閱讀。雲門現在出國時常常長達兩個半月,例如明年春天我們要去北京、上海、香港、德國,然後還要去莫斯科、喬治亞、英國,大概有兩個半月都不在台灣。去玩?不,不能玩的,只有舞台、飛機跟旅館,是去工作的。那麼長時間的工作,跟家人都不在一起,到最後你會有點不快樂,有時候甚至是很不快樂,因為跟生活裡面有關係的事情都沒有了,那該怎麼辦呢?雲門每次去這種一個月以上的旅行時,我們就會帶一箱的書,箱子裡至少有300本以上的書,大家就輪流分著看。讀書不花錢,到國外去什麼都要花錢,到餐廳坐坐也要花錢,可是飛機上、旅館裡,即使空間有限、房間不大,你還是可以讀書,而且可以自己完成,調節自己的生活,讓自己開心,生活的不愉快,書都可以幫你把它們丟得非常非常遙遠,世界變得非常大。

大家想像中我編一個舞,一定是在家想很久、準備很久對不對?我年輕時就是這樣編舞的,現在,我比較有經驗,編舞之前,我其實都在閱讀,而且我讀的東西跟編的舞不相干,我每天晚上可能讀書讀到一兩點鐘,腦袋空了,很開心,第二天編舞,好像自然有作品跑出來,閱讀變成很重要的事,所以我的床上統統是書,要在床上找東西可能要找很久,哈哈。有時候想,讀一下就要睡了,結果反而是讀一讀又坐起身來,捨不得睡覺,而且不好看的書還會幫作者改一改,看看怎樣會好一點,呵呵,很有趣喔,這已經是個專業人的職業病了,比如我去看一場演出,如果演得不好,腦子裡也會幫它改一改,在這裡面我得到很大的趣味,閱讀跟聽音樂一樣,不開心的時候我會聽貝多芬,貝多芬的音樂聲音很大,那個聲音變成是你,閱讀時,你變成書中的人物,把你帶到很遠的地方去。為了要編舞,我什麼書都讀一點,像我最近正在讀有關黑洞的書,我一直以為黑洞是黑黑的,很丟臉,所以科學的東西也可以讀一點。

關掉機器  留一部份給自己 

我們的人生很小,在書這個空間裡面,告訴我們很多外面的事情,雖然不一定藏有教條式的道德是非,但是可以讓我們理解到人生中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我做雲門33年,是台灣第一個職業舞團。第一個代表了什麼,就是很辛苦,以前沒有這種行業,這裡面一路支持我的,就是閱讀。在最寂寞、最不高興的時候,就拿起書來讀,閱讀有個好處,讓你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例如我讀到印度,印度就對我產生了特殊的關聯,沒有閱讀,即使出國也等於待在家裡一樣,例如你到了美術館,如果讀過其中畫家的相關書籍,他的作品對你就產生了不同的意義,這個累積會把我們帶著走。我這個年代的人很喜歡一本書叫做《百年孤寂》,小說的場景在南美洲的哥倫比亞,當我到了哥倫比亞時,就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很奇妙。

今天雖然是一個網路資訊流通與爆炸的年代,天涯若比鄰,但小說或文學給人的感覺還是比網路深刻一些。我的意思是,找到你與書之間強烈的情感連結是重要的,這樣做會讓你跟世界的關係不再疏離。書是我靈魂想喊救命時的浮木,人的一生其實不需要賺太多錢,精神上的滿足重要多了。

有時候關掉所有的機器是必要的,要保留一部份給自己,人生有時是一種選擇與割捨,不妨讓自己靜下心來選擇自己真正想要的,那麼多的書,裡面一定有你要的東西,閱讀可以幫助你找到那究竟是什麼。

我看到你們的文章很感動,人的夢想永遠要包括別人才好,而閱讀可以提供各種角度與觀點的思考,有助於人類觀照自身與他人。此外,雖然我和父母想法差距很大,但我不是叛逆型的人,我選擇有限度去符合他們達到社會標準的期望,讓他們安心,然後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我初中時總是考第一名,但我也堅持他們不能剝奪我閱讀與寫作小說的權利,人為了所熱愛的,就必須付出加倍的努力與代價,維持學業成績水準如果對你來說並不勉強,那不妨試試。

我並不贊成一味反抗父母或師長,畢竟我們不能期待父母跟自己的想法完全相同,尊重的距離與適當溝通一定要有,父母是人類學習人際關係的入門,一個人也無法完全離群索居、不管別人。閱讀的目的也是讓人們相互之間有愛,並不是讓彼此更加疏遠。

⊙紀錄、整理:丁文玲(本報記者);攝影:姚志平、丁文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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