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投手都知道「自責分」是自己要承受的,雖然往往隊友與教練均無法完全免責。每一個教練也應該要知道,雖然所有球員受他訓練,聽他指揮,但是球場是球員的舞台,實際在上面拼鬥的是球員,不是教練。

    一陣微弱的敲門聲後,學生W神情落寞的走進我的研究室。我受過歲月考驗的本能告訴我,這個寶貝學生可能需要花一點時間。看來手邊的工作今天又得暫時放在一旁了。

    在清華十幾年,我接觸過無數的學生,當然沒有兩個人有同樣的個性,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態度。但是他們很多有同樣的問題。有些問題我在他們這般年紀的時候也有過,例如對前途的茫然、對感情的疑惑不解、對生命意義的懷疑等。有幸唸大學的年輕人,正好在他心智將趨成熟的這幾年,有足夠的自由空間與時間讓他自己塑造自己。這是一段確立他人生觀的一個關鍵時期。遺憾的是,並不是所有大學生都知道要好好利用這個優勢,當然這跟我們中小學及家庭教育有相當大的關聯。

    我過去當系主任的幾年中,見到了許多程度深淺不一的具憂鬱症傾向的學生。這些都是非常優秀的學生,所以我心裏特別難過。我時常對有困擾或疑惑的學生問一個問題:「是誰要你唸大學的?」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大都是覺得奇怪:「我自己要唸的啊!」可是慢慢再仔細想,卻越來越沒有把握:「其實我也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唸大學,所以我覺得也應該要唸大學。」或者類似「我爸媽要我唸的。」「我是家裏書唸得最好的小孩,父母對我期待很高,我不能讓他們失望。」以美國為例,一般人的觀念是,唸大學是一個重大的投資,包括可觀的金錢以及寶貴的青春,所以必須非常慎重去評估是不是要唸以及要唸什麼科系。當然他們也有些父母會幫子女決定去路,可是比例沒有我們高,程度沒有我們嚴重。中小學教育如果也注重獨立人格的培養,也可以減少因為父母的盲點對子女造成的無意的傷害。我觀察許多患憂鬱症的學生,他們幾乎都從小就受到父母極大的關愛,到唸大學甚至研究所時亦然,時間與空間沒有改變這些為人父母者對子女關愛的方式與頻率。這實在是對生命的一種極度的諷刺,也真是一個難題。對父母來講,愛子女是不可能有錯的。然而對子女來講,愛的過度包裝可能使它變成千斤重擔。愛的傳達方式不能隨子女年齡成長而調適其實是為人父母者的一個盲點。誰能幫助這些父母?

    我對學生W倒不擔心。他是少數獨立性高的年輕人,生性不隨波逐流,凡事有自己的看法,常常跟我不一樣。我請他在我面前坐下後,他第一句話就問我:「老師你有沒有酒?」我驚訝的回答說家裏有,但是為什麼這樣問。他說:「我今天要喝醉。我以前沒有喝醉過,但是我今天一定要喝醉。」沒有幾分鐘,我就弄清楚一個清大電機研究所的高材生,在他碩士班二年級下學期才第一次談戀愛,而命運捉弄人的是,他的對象竟然是一位極感性的藝術學院的學生。很明顯的,在一連串激烈的化學反應後,出現的不是預期的蜜糖,而是短短的兩個月之後分手的苦果。看起來像是在二、三壘之間遭到夾殺出局。

    如我預料,他與陪他的同學喝掉我半瓶多的烈酒後便大醉一場;如我預料,時間慢慢便教會他如何更正確看待感情的不可強求與瞭解到必須付出才能得到。當然付出是大學問,他只能自己去體會,本人可不是專家。但是可以慶幸的是,我並不必要去問他:「是誰要你唸大學的?」他自己清楚得很,他敲我門的次數比別的學生多。不管是跟我討論碩士論文研究方向還是詢問我對他畢業後先去當兵再出國唸博士學位(而非如一般學生選擇的服國防役)的意見,他都是先有定見再來尋求我的認同,而非毫無主意,任我指揮。這樣的學生從不令我擔心,他可以承受壓力。

    我的碩博士班學生談戀愛吃足苦頭的比比皆是,許多無法像W生如此灑脫。這種事我當然無能為力,也是他們成長必然要經歷的過程。我往往只能扮演一個忠實的聽眾而已,私下則盼望他們能自己快速跳脫低潮,並從中學到教訓,學到更成熟的與人相處的態度與方法。W生是一個具有敏銳觀察力、聰明、自負,但又有一點天真的學生。有這樣特質的學生並非罕見。但是他的另一個特質則在我們這個社會裏往往令他挫折連連,那便是天生的挑戰權威而不服輸的性格。

    雖然我指導過超過一百個碩博士班學生,卻只有兩個聰明又天真的學生較明顯具有這種挑戰權威而不服輸的性格。這兩個學生在研究過程中都不聽我指揮,也因此他們碩士論文的研究成果其實都不是很出色。但是這兩位學生的學習過程卻都非常精采,而他們的自信與執著最後都得到我非常高的讚賞,也因此他們兩位都成為我非常喜愛的學生。

    我記得大約在八年前剛從交大畢業而考上清大電機研究所的C生來找我,請我當他碩士論文指導教授。一周後台大放榜,他同時也考上台大電機研究所。他家在台北,因此他父母強烈希望他去唸台大,所以我原不預期他會選擇到清大。台大放榜後他又來找我,我以為他是來向我說明他要放棄清大而到台大就讀,沒想到他是來告訴我他已取得父母的諒解。他說他已請我當他指導教授,而我也已答應,所以他不能背信。看似一位因為重然諾而入我門下的學生,實則是他對於選擇清大早已有他自己的看法。我對C生的父母也極為敬重。他們對獨子雖然付出極大的愛與關懷,但是並沒有處處過度保護他,反而在他少年時期起便給予他隨時獨立面對入生選擇的機會,而且雖然不免有自己的期許,卻尊重他的選擇。年輕人當然都需要父母師長的引導,但他們並不需要被駕馭。

    我逐漸發現C生的可愛之處。當我開始與他討論他的碩士論文研究題目時,雖然他接受我給他的研究方向,卻不接受我告訴他的可能的研究題目定義與可能的解題方法。在與眾多學生討論的會議當中,他公然不同意我的講法,讓我及其他學生都頗為吃驚,而他的學長與同學們都為他捏一把冷汗,以為我必當大發雷霆,對他不利。當時我稍加思索:「這個學生不怕死,堅持要試他自己的想法,又完全不怕激怒指導教授,實在特殊。何不順勢而為?」因此我便同意他不必考慮我的講法。雖然他堅持朝自己的方向走,也堅持走完辛苦的路,而不考慮我提供的較可能可以得到較好成果的方式,但是他堅定而誠懇的態度卻得到我極高的默默的讚賞。因為往往重大的成就是需要這種堅持直覺的精神,更何況指導教授不見得都是對的。

    數年後當我與W生在眾多學生參加的會議中討論他的碩士論文研究題目時,同樣的情景再度出現。W生接受我給他的研究方向,卻不接受我告訴他的可能的研究題目定義與可能的解題方法。我心裏一震,腦海裏馬上浮現多年前與C生討論時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當然,他的學長與同學們也都為他捏一把冷汗,而我則馬上意識到我又多了一個寶貝學生。這兩個學生能突破我們中小學權威式教育的重圍而在研究與學習中仍保有他們原始的性格實屬不易。大多數學生在那漫長的過程中都已養成接受引導的習性而顯現出同質性。雖然我尚不能斷言這兩位學生長遠的發展是否會優於其他能力相若的學生,不過我深信我們的高等教育必須要把年輕人帶離那種唯命是從,凡事必有標準答案的學習洪流當中。我們的中小學教育已使他們習慣於接受老師與課本的權威,而甚少有創造與表達自己想法的機會甚至念頭。如果我們的高等教育仍然是這種單向式的教育,則我們只能訓練出唯命是從,同質性高的工程師,而難以造就創造力高的英雄人才。不管學術界或產業界,前瞻研發首重創造力。希望政府的教改計畫能把重點放在中小學師資素質提昇及教育行政與教育方法的改良,而不是一直在學生入學方法(也就是學校選擇學生的方法)上大作文章,那多半是無濟於事的。從小訓練學生獨立思考,鼓勵他們表達自己想法可能更為重要。然而這需要所有老師的配合,也需要政策長時間的堅持,顯然難度極高。

    權威式的教育深深影響我們的社會,雖然我指導過的研究生大致都還正常,但是我倒看過不少其他學生受害的例子。中小學教育與家庭及社會教育息息相關。一代復一代,根深蒂固的觀念很難改變。我們當然不能因此責怪父母與老師,但是了解這些問題對於教育政策的修正是有幫助的,而教育政策的修正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最重要手段。容我綜合我的經驗談一個虛擬的學生X君。

    家在南部的X生從小聰明乖巧,成績優異,很得父母師長喜愛,因此父母對他寄予厚望,便刻意栽培他。從小學開始,父母便不辭辛勞,不計代價,希望給他最好的教育。除了學校正常的功課之外,每天都安排重要科目的補習,並從小加學英文、鋼琴、圍棋及心算,因此年紀小小的X生一週七天只有星期天上午可以休息,但他甚少抱怨,當然父母也了解他的辛苦,因此星期天都讓他睡到中午而不去吵他。X生也不負父母的期待,除了成績永遠保持在班上前三名外,各項才藝及英文都學得很好,讓所有親友師長稱讚不已,也成為父母的驕傲。他從小學到中學一路表現出色,也以優異成績甄試進入清大電機系。進入清大的X生第一次離鄉背井,獨立生活,然而他的母親每天必定會以電話與他聯絡,詳細了解他的生活與學習狀況,並設法在第一時間解決他所面臨的一切問題,甚至包括修課的方向與授課老師的選擇,而對與他同寢室偶而放縱的室友也經常告誡,對他的導師更時常提供如何指導她兒子的意見。

    第一年結束,X生的成績大約在班上前三分之一,已屬不錯,然而他的母親開始顯得焦急並且自責,以為一向名列前茅的X生離開家庭以後沒有受到適當的照顧與正確的指引,成績開始走下坡。她於是開始每隔一兩週便從南部長途跋涉,親自到X生宿舍噓寒問暖,希望能了解狀況並適時提供協助。時光彷彿回到X生中小學時期,然而兒子對體力逐漸衰退的母親加倍的辛勞似乎並不領情,不但以課業繁重為由放棄自小學習的才藝,並開始對母親疾言厲色,而成績不但沒有起色,反而漸漸走下坡。在風風雨雨中勉強又渡過一年。終於,在大三時因為情緒極度不穩,延醫診治,得知患了嚴重的憂鬱症。

    實情是,不幸的X生在進入大學以後的確兢兢業業,想要讓成績維持在班上前三名,使父母繼續為他驕傲。這像是一個符咒貼在他身上,而貼的人與被貼的人都不明白它的存在,以及它所形成的長期而沈重的壓力即將對X生的身心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當成年的X生初面對一群來自全國各地優秀的同學,以及一個強調獨立學習的環境時,他的父母以及教育他的社會並沒有讓他有正確的心理準備。他為了這個「好學生」的符咒放棄才藝的鑽研,放棄參與社團的經驗,甚至對他所心儀的一個同班女同學不敢展開追求。然而全力以赴後成績離他自己經驗中的「好學生」標準仍然差了一截,這對於他的打擊更甚於對他父母。遺憾的是,他父母並不了解,以為他並未盡力,以為更多的照顧與關愛可以幫助他爭取更好的成績。當承受在壓力的極限的X生開始對母親抱怨,希望改變母親的想法時,思想歧異逐漸造成親子的對立。對立形成更重的壓力,雙方卻都不解。母親不解兒子的改變,以為是受到不好的老師與同學影響,卻不知也不聽她不該也不能用那種方式保護兒子一輩子:「我愛我的小孩難道錯了嗎?」兒子不解母親的固執,企圖說服母親放手。可是天下的母親難有可以被子女說服改變的。母親的愛當然不會有錯,只可惜他的老師們當時也無法說服她改變愛的方式。結果是,父母親終究是失去了一個聰明乖巧的小孩,而必須照顧一個變了樣的兒子一輩子,如果他不出事的話。當然社會也有代價,我們失去了一個有為的青年。一個心碎的家庭也許對社會影響不大,但是令人擔心的是,憂鬱的青年逐漸增多。我所了解的是,不但憂鬱學生的比例在升高,連科學園區裡的憂鬱工程師與主管的比例也在升高。

    在X生中斷學業回家休養之前的一個平靜時刻,我問他:『是誰要你唸大學的?』他回答:「我對圍棋非常有興趣,也很有心得。不過我不能讓父母失望。」W生與C生也許是比較幸運的。他們的父母也許忙於生計,也許學識能力比較不足,也許具有高度智慧,或也許本就有所領悟,總之他們都是讓小孩自小到大自己面對自己選擇的後果。不管是苦是甜,父母與小孩都能泰然處之,因此不會對生命產生太大的懷疑。

    每一個投手都知道「自責分」是自己要承受的,雖然往往隊友與教練均無法完全免責。每一個教練也應該要知道,雖然所有球員受他訓練,聽他指揮,但是球場是球員的舞台,實際在上面拼鬥的是球員,不是教練。我的幸運來自於從小父母給予的信任以及球場上勝負不斷的考驗。


吳誠文
清華大學電機資訊學院院長
8/14/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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