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妮與亞歷山大》被視為英格瑪柏格曼的封卷之作,因為這是他最後一部為商業映演拍攝的作品。1982年在瑞典上映,並在1984年奧斯卡提名六項、奪四項大獎後,柏格曼轉投入電視、劇場與劇本寫作,直到2007年往生,瑞典電影輝煌的一頁就此正式走入歷史。
對許多柏格曼的影迷而言,《芬妮與亞歷山大》有很重要的地位。柏格曼晚期的作品,看起來都像是在為他40幾年的創作生涯作結論。(片中忠心的老女僕對著大家族的奶奶說:「已經是第42年共度聖誕了。」可能就是這點。)這部集結奇幻、宗教、劇場、詩歌等各個元素,集過去許多舊作之大成,對於了解他的生平、創作脈絡與理念,當然是不可或缺的。
要先講的是,這篇文章並不是要對著Google照本宣科,柏格曼這麼大師,相關研究資料已不勝枚舉,不需要另一個假文青班門弄斧。僅就一個粗淺的觀影做一陳述與詮釋,缺漏之處還請多指點。
片名《芬妮與亞歷山大》,指涉的是芬妮與亞歷山大這對兄妹,但實際的主角是亞歷山大本人,芬妮的戲份比反而比他們的媽媽還要少。亞歷山大是個想像力豐富、很會說故事、具有通靈能力的小正太,某種層面上可說是柏格曼自己的投射。
故事將背景設在二十世紀初,一次大戰尚未爆發的時候。聖誕夜,艾克達家的小朋友瞞著大人偷偷不睡覺,躲在房間裡面點起像是幻燈片一樣的煤油燈。透過燈光映照的一個個彩圖,亞歷山大開始對著芬妮說各種天馬行空的故事。從這裡來看,芬妮或許不是那麼不重要。對亞歷山大來說,她就像是我們觀眾的角色,陪著亞歷山大(柏格曼)看盡他的經歷,聽著他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相對小朋友的純真與想像,現實總是特別殘酷。亞歷山大身為劇團經理的父親因故往生,電影溫馨的氣氛也隨之停止。悲慟不已的母親尋求宗教的慰藉,竟改嫁給主教。得知消息的那刻,亞歷山大看到父親的靈魂遊蕩不遠處,用擔憂的眼神看著他們。
艾克達家族到處充滿華麗的擺飾,主教的修道院完全就是另一個世界。除了牆壁、十字架、硬梆梆的木頭桌椅床板,可說什麼都沒有,為宗教戒律與禁慾的象徵。只容許權威的單一性,不准多元思考。一日亞歷山大宣稱看到被主教害死,第一任妻女的靈魂,主教惱羞成怒,先用上帝的話語脅迫亞歷山大,再用嚴苛的方式對他體罰,再將他丟到閣樓關緊閉,好幾天不吃不喝。主教的理由,是用這些方式「教導」所謂「愛護道德」的重要性,然不論是芬妮或我們都看得出來,這只是方便管理的偽善心態,與道德無關。而這樣的經驗也讓亞歷山大對主教恨之入骨,也直接產生對上帝的質疑。
主教這種父權角色,很容易聯想到柏格曼身為宗教領袖的父親。而母親偷偷跑去找奶奶,哭訴主教用律法威脅她不准離婚,這更顯示女性常是父權下的犧牲品。亞歷山大對上帝的質疑,在寄居魁儡師傅家時得到解釋。夜半時分起床找廁所的他,先是看見父親亡魂,而後居然聽到暗門後出現上帝的聲音。一陣天搖地動,上帝以魁儡的形象轟隆隆的現身,然後如同其他魁儡一般倒了下來。雖然師傅的姪子隨後出現,坦承是故意嚇他的,卻也表示這間房子充滿魔法,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上帝的形象終究還是人創造出來的產物,但是世間萬事萬物都充滿了神性,什麼事都有可能成真。
亞歷山大受屋子裡一位異人相助,在想像中殺死了被母親下藥、正在沈睡中的主教。而很神奇的是,主教也因為同樣的情境慘死,與亞歷山大腦海中的畫面如出一轍。他終於又回到了溫暖的艾克達家族,親戚好友再一次和樂的聚在一起。可是難道亞歷山大就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主教的幽魂還是一直糾纏著他,成為他心中不可抹去的一塊。他逃到艾克達大家長奶奶的懷裡。奶奶輕聲朗誦,彷彿是在安慰,亦或是在祝福:「什麼事都有可能,時間空間並不存在,在現實的基礎上,想像正運轉而織出新的圖案。」
如果摒除奇幻的邏輯來看,亞歷山大是否真的看的到鬼?劇中所有見鬼的鏡頭皆為主觀,難道不是亞歷山大豐富的想像力所致?我們也沒看到修道院中真的出現鬼魂,一切都是亞歷山大的宣稱。會遭受主教體罰,也是情有可原。或許可以這麼說,自古以來的權威主義總是迫害著不利於己的想像力,不是被放逐,就是被壓抑、抹滅,貼上「異端邪說」的標籤。無怪乎柏格曼將劇中背景設為20世紀初,在大戰前富庶的社會,仍存在許多現實世界的無奈,而這也是亞歷山大無可避免需要面對的。
亞歷山大為什麼會有這麼豐富的想像力?無非因為父母都是藝術家,又在這興盛繁榮的大家族耳濡目染出來的結果。裡面不是每個人都是完美,有人與女傭亂搞,有人花錢如流水,但是每個成員似乎都對彼此了然於心,以強烈的愛和包容形成和樂的局面。
兩者交織之下,我們可以說柏格曼藉著亞歷山大這個角色,對於自己的創作起源做了一個定位:宗教的陰影開啓他對信仰無止境的探問與質疑,富庶的劇場家庭則真正成就他創作電影的旅途。這是一個自傳色彩強烈的作品,無庸置疑。
就算老邁的柏格曼多麼坦然的講述他的成長經驗,難道要當大師一定得受過宗教的折磨、藝術的薰陶,才能成就眾多留芳百世的作品?想也知道這只是個案。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擁有這麼多的資源和創作養分。如果亞歷山大不是生在這麼一個劇場世家,而是三餐不濟的窮苦人家,他還能不能有這麼豐富的想像力?可能還是有,只不過絕對跟現在不太一樣。於是我們可以看出,在《芬妮與亞歷山大》裡存在的只是上層階級的生活,多半都是關在房間裡吃飽喝足之後,在那邊思考一些存在主義之類的人生大道理,國家社會層面的關懷都是缺席的。同業波韋戴貝伊會批評他不走出來看清社會現實,這真的不是假的啊!
時代一直在變,現在只要有手機有iPhone就能拍電影,技術和經濟上的門檻越來越低。商業電影的流轉,題材上也漸漸與社會現實靠攏。然而像是《芬妮與亞歷山大》這樣迷人的自傳電影,或許已經少之又少了。柏格曼還是個大師,就算經歷了不同世代,他對於信仰、家庭、藝術的思考,仍然有足夠的吸引力,依舊影響著許多影迷與創作者。只要看過他的片,怎麼可能不被影響?當然,這是在觀眾還沒睡著的前提下才能成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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